舞舞舞——村上小说巡礼六

这是村上春树的第六篇长篇小说,本文章5029字,全文阅读需要20-30分钟 ,不过有很大一部分是引文,跳过阅读大概需要10分钟。

一.小说背景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背景大都是《寻羊冒险记》(下文简称《羊》)中延续下来的,在《羊》中,“我”和朋友经营事务所,养了一只猫(后起名为沙丁鱼)遇到喜喜(有着一只奇妙耳朵的女孩),然后去了海豚宾馆,再继而找到了我的朋友鼠,和羊, 然后喜喜不知所踪 ,最后鼠为了阻止羊附着自己身上继续延续下去而引爆了山上屋子里的炸弹,以期炸死羊。

《羊》批判的是军国主义,而《舞舞舞》中很明显的将角度转向了资本主义,但是方式有所变化,不只是批判,而且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羊》是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批评军国主义,主人公“我”和军国主义是完全对立的,“我”和军国主义没有一点关系。而《舞》不同,《舞》中的“我”已经深陷资本主义之中,所以批判起来是从内到外的批判。

“不过,既然纸张和墨水遭到如此浪费,那么自己的人生被浪费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是我终于得出的结论。我们生活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浪费是最大的美德。政治家称之为扩大内需,我辈称之为挥霍浪费,无非想法不同。不过同也罢、不同也罢,反正我们所处的社会就是如此。假如不够称心,那就只能去孟加拉或苏丹。”

“而我对孟加拉或苏丹无甚兴趣。”

“所以只好一味埋头工作。”

要逃离只能去“孟加拉”,而我对此无甚兴趣。

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善恶这一标准也已被仔细分化,被偷梁换柱。善之中有时髦的善和不时髦的善,恶之中有时髦的恶和不时髦的恶。时髦的善之中有正规的,有随便的,有温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满激情的,有装模作样的。其组合式也令人饶有兴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尔萨尔迪裤子,脚穿波里尼皮鞋一样,可以享受复杂风格的乐趣。在这样的世界上,哲学愈发类似经营学,愈发紧贴时代的脉搏。

不论个人的意志,资本主义就在那里。

二.关于资本主义

那什么是资本主义呢?资本主义又有何种批判的地方呢?

“于是我开导他,所谓浪费,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是最大的美德。日本从美国进口鬼怪喷气式,用来紧急出动,白白消耗燃料——只有这样才能促使世界经济更快地运转,只有其运转才能使资本主义发展到更高阶段。假如大家杜绝一切浪费,肯定发生大规模危机,世界经济土崩瓦解。浪费是引起矛盾的燃料,矛盾使得经济充满活力,而活力又造成新的浪费。”

关于浪费。

“恰到好处地投入资本,恰到好处如数收回——这种宾馆是怎样建造起来的,我倒是心中有数。我办过一次旅馆行业的广告性刊物。得知建造这种旅馆之前,需要从里到外全部精确计算一番。行家们聚在一起,将所有的信息输入电脑,彻底进行预算。就连厕所卫生纸的批量购入价及其用量都要打入进去。同时雇用学生临时工普查札幌各条街道的通行人数,还要调查适婚年龄的男女数量以便计算婚礼次数,并且大量削减营业成本。他们花大量时间周密制定计划,成立项目筹备组,收买土地,招揽人才,广为宣传。只要可以用金钱解决并且确信这笔钱早晚可以收回,他们便不惜工本。这就是所谓做大买卖。”

关于土地买卖和房屋租售。

“譬如,有人拒绝转卖土地。从古以来卖鞋的店铺就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有一些为虎作怅的恶棍不知从何处胃出。庞大的企业集团完全拥有这种渠道,从政治家、小说家、流行歌手到地痞无赖,大凡仰人鼻息者无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恶棍攻上门来,而警察却对这类事件迟迟不予制止,因为早已有话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里去。这甚至不算是腐败,而是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谓投资。诚然,过去或多或少也有这等勾当。与过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资网络要细密得多,结实得多,远非过去所能比。庞大的电子计算机使之成为可能,进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细无遗地网入其中,通过集约和细分化,资本这具体之物升华为一种概念,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是一种宗教行为。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那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话。 ”

关于土地拆迁,关于地价,关于奔驰。

记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内幕。然而无论他怎样大声疾呼,其报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声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内幕,而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必然程序。人们对此无不了然于心,因此谁也不去注意。巨额资本采用不正当手段猎取情报,收买土地,或强迫政府做出决定;而其下面,地痞无赖恫吓小本经营的鞋店,殴打境况-惶的小旅馆老板——有谁把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这样。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关于记者报道内幕。

“五反田耸耸肩,稍微想了一下,“今晚你就陪陪我,”他说,“叫和喜喜来过的那个女孩儿来,说不定能知道她一点什么。”

“随你。”我说,“恐怕不至于经费里开销吧?”

他边笑边往杯里放冰块。“你也许不相信,还真的是从经费里出。就是这么一种体系。那俱乐部的招牌是宴会服务公司,开的是响当当的绿色收据。即使有人来查也不至于轻易露出马脚,结构复杂得很。这样,同女人困觉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作为接待费报销。这世道非同小可。”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说。

招待女孩也可以开发票。

“思维体系?”他又用手指摆弄起耳轮,“那东西没多大意思,和手工做的真空管扩音器一个样。与其花时间费那个麻烦,不如去音响器材商店买个新的晶体管扩音器,又便宜音质又好。坏了人家马上上门来修,更新时甚至可以把旧的折价。现在不是议论什么思维体系的时代。那东西有价值的时代确实存在过,但今天不同。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得到,思维也买得到。买个合适的来,拼凑连接一下就行了,省事得很。当天就可使用,将A插进B里即可,瞬间之劳。用旧了,换个新的就是,换新更便利。假如拘泥于什么思维体系,势必被时代甩下。是非曲直搬弄不得,那只能让人心烦。”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归纳道。

“一针见血。”

思维体系。

三.那么既然逃也逃不掉,也无处可逃,身处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又能如何呢?

“这以前你已经失却了很多东西,失却了很多宝贵的东西,问题不在于谁的责任,而在于你所与之密切相连的东西。每当你失去什么,你肯定马上连同其他什么东西一起扔在那里,像要留作标记似的。你不该这样做,不该把应留给自己的东西也扔在那里。结果,你自身也因此一点点地受到侵蚀,为什么呢?你何苦做这种事情呢?”

“明白。”我说,“那么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说,“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再也爱莫能助了。并且连接你的线索也将全部消失,永远消失。那一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进这边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脚步,不管你觉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废,务必咬紧牙关踩着舞点跳下去。跳着,原先坚固的东西便会一点点疏软开来,有的东西还没有完全不可救药。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为惧的。你的确很疲劳,精疲力竭,惶惶不可终日。推都有这种时候,觉得一切都错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脚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视墙上的暗影。

“但只有跳下去,”羊男继续道,“而且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大家心悦诚服。这样,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总之一定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只需要严守舞步跳舞即可。

但是,什么是舞步,跳舞又是指什么呢?

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开始时“我”的状态:

  • 事业——退出原来的翻译事务所,只写一些委托稿件,做一名“文化扫雪工”。
  • 友情——鼠已身亡。
  • 爱情——妻子离婚后离去。

而小说结尾时“我”的状态:

  • 事业——继续兢兢业业的做一名“文化扫雪工”。
  • 友情——雪。
  • 爱情——由美吉。

这其中发生的变化是怎么做到的?就是“我严守舞步”一步一步“跳”到这里的:

“轮一轮后回到那里了”

“现实。”我说,“花了好些时间,终于回到现实中来了。我从很多奇妙事件中脱身出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东西失去了,一切混乱不堪,而且仍未消除,估计将继续混乱下去。但我觉得我已转完了一轮,现在返回了现实。这一轮转得我筋疲力尽,浑身瘫软,但我好歹坚持跳个不停,一步也没踩错舞步。也正因如此,才得以重返这里。”

严守的舞步是面对编辑的催稿和责备不去回复解释而先完成工作的工作态度;是拒不接受雪父亲的“朋友工资”,因为想和雪成为朋友而成为朋友,并不像让其他杂质掺进来的友情观点;是狄克去世之后教导雪“与其后悔,莫如一开始公平地,像样地对待他”的对狄克的尊重和自己对于“不付出努力而只会在人死后简单哭泣后悔的人”不欣赏的坚持;是送由美吉回家想做但“满肚子的话要说的时候,一点一点说”的司机评价的“您怕有点不一般”,是做人准则,是朋友态度,是友善,是坚持,即——是“我”自己。

相比于《挪威的森林》的“我”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任其他人敲门头也不抬得自顾自得守着自己一番小天地,抱有出世态度不同,“我”面对虚伪,无情的资本主义社会是坚持自己的准则,与世界进行斗争,抗衡,是入世的态度。

这就是《舞舞舞》所要说的——严守自己的舞步,跳下去。

四.关于六架白骨的意象猜测

首先,这六架白骨都是“我”本身: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那六具白骨?”

“是你本身呀,”喜喜说,“这里是你的房间,这里所有的都是你本身,所有的一切。”

  • 五反田——象征着“我”一方面想逃离资本主义但又深陷资本主义的内心冲突。
  • 鼠——对于善的坚持。
  • 狄克——热爱生活。
  • 喜喜——(我不知道)
  • 咪咪——性。

五.喜欢的部分

“女人睡得太多了,腻了,够了!睡多少都一个样,干的事一个样。”五反田随后说道。“需要爱,喂,向你坦白一件重大事项: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我啪地打一声响指:“一针见血!简直是神的语言,金光四射。应该开个记者招待会,庄严宣布‘我想睡的只有老婆’。人们笃定感动莫名,受到总理大臣表彰也未可知。”

“不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也有可能。因为我可是向全世界宣告‘我想睡的只有老婆’的哟!这不是常人所能轻易做到的。”

“领诺贝尔奖怕是需要礼服大衣吧?”

“买嘛!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妙极!典型的神明用语。”

“领奖致辞在瑞典国王面前进行,”五反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想睡的对象只有老婆一人。感动热潮,此起彼伏。雪云散尽,阳光普照。”

“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有激情!”

我们又沉默下来,分别思考爱。在爱方面值得思考的太多了。我想,把由美吉请到我住处做客的时候,一定得准备好伏特加、西红柿汁、倍灵调味汁和柠檬。

“不过,你也许什么奖也捞不到,”我说,“而仅仅被当成变态分子。”

五反田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频频颔首。”

“是啊,这有可能。我这言论属于性反革命,多半要被情绪激昂的群众踢得一命呜呼。”他说,“那样我就成了性殉教者。”

“成为第一个为性而殉教的演员。”

“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同老婆睡不成喽。”

“高见。”

这个嘲讽我太喜欢了

“也真是可怜,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我说,“人不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当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种各样的人投进各种各样的东西。因为容易投。至于为什么则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这么一种倾向吧,如你母亲不做声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样。”平庸这东西犹如白衬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远洗不掉,无可挽回。

“不公平啊。”

“从根本上说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对狄克?”

“嗯。”

我叹口气,把车靠路旁刹住,转动钥匙熄掉引擎。随后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她的脸。

“我认为你这种想法是无聊的。”我说,“与其后悔,莫如一开始就公平地、像样地对待他。起码应该做出这样的努力。然而你没有这样做,所以你不具备后悔的资格,完全不具备”

“雪眯细眼睛看着我。

“也许我这说法过于尖刻。但别人且不论,对你我还是希望你摆脱这种无聊的想法。嗯,知道么,有的东西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无可收拾。你对狄克感到后悔,口里也说后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这种廉价的后悔,更不愿意你把做得过分这句话说出口来。这是礼节问题,分寸问题,你应该掌握。”

雪一言未发,臂肘贴着窗口,把指尖一动不动地按在太阳穴上,轻轻地闭起眼睛,仿佛睡了过去。只有睫毛不时地微微抖动,嘴唇略略发颤。想必在体内哭泣,无声无泪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对一个13岁的女孩子期望过高了。但没有办法。无论对方年老年幼,也无论其自身是怎样的人,对某种事情我都不能够放纵姑息。无聊的我就认为无聊,无法克制的我无法克制”

深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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